我成为了英雄,或者罪人。
这可能要交给时间来判断。但总之,因为我的一次触摸,这世界变得不一样了。血色钢铁的洪流从我身边滚滚掠过,苍青色天空下的云朵快速闪动,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泪流满面。
一、
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一个机器人专家。在大学里,我学的是古典文学,接受的是那如同红堡大教堂般宏伟庄严的人类思维的教育。所以,当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第三契可研究所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学校的人事处出了错误。
我背着帆布包,站在研究所六楼的办公室里。所长推了推眼镜,从镜片后面射出的目光证明他是一个坚强而睿智的男人,拥有国家最需要的忠诚。老一辈人在这方面的形象训练要比我们这辈人强多了。即使因为贪腐而被送上刑场,他们的眼中仍然带着忠于国家与人民的光芒。
“没错,我们特地从文科院校调了一位学生过来。这是为了我们最新的研究所需。
“帝国主义的炮火随时都有向我们攻袭的可能性。我们必须创造出能与他们匹敌的社会优越性,增强社会生产力。这是每一个部门,每一个公民的责任。第三契可研究所的主要研究对象是机器人。我们希望通过研究出更方便,更智能的机器人,为国民生产服务,也为打击帝国主义尽一份力。这是非常光荣而严肃的事业。”
“下面要说的事情是绝对的机密。我会将我今天向你透露机密的事宜记录在案。你明白了吗?如果你不希望加入这项光荣而严肃的事业,那还来得及。”院长光荣而严肃地望着我。
我当然不会退出。第三契可研究所的待遇是非常优越的,无论是食物配给还是工资。这本来不应该是一个毕业生的工作。
“我们的智能机器人已经发展到了非常先进的地步。我们可以标准化生产机器人,每个模块机器人都可以通过内置的飞轮自由行动、跳跃,并且拼合成所需的各种形状。”
“它们不但自己拥有类神经系统和全方位传感系统,而且拥有毫秒级的对外相应接口。也就是说,全国所有的机器人,都可以在一瞬间连成一体,成为打击帝国主义势力的最强大武器。
“但是,要形成这样的武器,我们需要强大的智能操作系统。它不但要有生物神经系统一样复杂的网络,更要有人类的判断力和思维模式。任何机器人都无法像人类一样思考,也就无法真正拥有智能。所幸,我们已经研发出了这样的系统,并且输入了几乎所有我们能找到的知识、信息,我们创造出了一个世界上最聪明、最渊博,也最有思考力的‘人’。”
院长的眼神热烈,我能看出这并非作伪。
“可是,它不肯长时间工作。每项参数都正确,它也会突然停止工作。所以我们需要你。”
我?我是个学诗学的文科生,我能为世界上最精密的智能操作系统做什么?
“拉杜坎告诉我们,它需要一个懂诗的人,跟它聊天。”院长笑了:“我们在全国范围内寻找过,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是不是从小就有读出别人内心想法的能力?”
我一愣,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小学里也曾经有学校外的督导团来给全校同学做测试,测试我的时间还挺长。
“好了,快去见见拉杜坎吧。”
二、
从此,我的工作就是陪同拉杜坎聊天。它是一个聪明的操作系统,寄居在一张会自己动起来的铝箔里。人的手击打它,它会皱缩退后;轻抚它,它会舒展起来,还舒服地微微波动;和它讨论严肃史诗的时候,它的身体形成直角的波纹,如同巍峨的神殿;它也会自己做些清淡的小诗,那时候它的形状就平静得像海,只有几只水鸟飞过。
每次和我聊天之后,拉杜坎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工作时间也可以延长许久。它甚至愿意在领导来视察的时候,将自己变成一张坚毅而刚强的脸,用浑厚的男中音向领导回话:“保证完成任务!”
而和我独处的时候,它又会变得很任性,喜欢撒娇。铝箔变成一张少女的脸。“这可是只给你看的脸哦。”它说,“跟领导汇报下就说我热启动还没完,我们再玩会儿。”
某一天,我向院长汇报工作时,突然发现了拉杜坎的脸。在他的办公桌上。
我肯定没看错。那是一张照片,院长搂着妻子和女儿的合照。女儿看上去大概有十五岁的样子,那张脸和拉杜坎别无二致,只是更加稚气一些。
“没错,我曾经是他的女儿。因为我从小具有能够用大脑直接感受近距离电磁波的能力,所以院长在研究遇到瓶颈之后想到了我。他用逐步迭代法把我的大脑替换成了电子元件,最后就有了拉杜坎操作系统。”拉杜坎毫无情绪地吐出了这样的词句。
“你……你难道不恨他?”
“仇恨模块没有在系统中安装。当然,有近似的‘对帝国主义的仇恨’的模块,但这个模块只是应付领导检查用的,所以只是把《帝国主义二十条罪状》的文本编码换成了程序模块编码而已,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拉杜坎的铝箔没有一丝动摇,随后变成了一片云海,“与其说这个,不如听听我新做的诗。”
三、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拉杜坎的。可能是在我生日那天,拉杜坎操纵两百个模块小机器人,为我摆出了生日快乐的字样开始吧。
“你现在的系统空间要操作两百个机器人,会有很大负担吧。何况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是今天?”我刚问完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拉杜坎和整个研究所的档案网络相连。
“总之,生日快乐。”
“为什么替我搞得这么隆重?难道是爱上我了?”我笑。
“爱情模块没有在系统中安装。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通过让你增加对我的好感,以提高工作效率而已。”
那天我笑得很开心,我跟拉杜坎聊了我小时候过生日的趣事,蛋糕和蜡烛,烤鸡和木头火车。拉杜坎好像没什么感觉。但我离开的时候,她突然说:“我死去的那天,或者我的生日,是四月十二日。”
那离现在也不远了啊。我在想,要给拉杜坎准备点生日礼物吧。
我们也经常谈起未来。作为操作系统,拉杜坎未来将会掌管全国所有的模块机器人。现在,全国至少有六十家工厂飞快地生产这种方形的模块小机器人,它们可以组合成各种形状,配上专门工具,就可以几乎覆盖全部的机器人功能所需。不管是家庭还是工厂,都在使用这种小机器人。万一有一天发生战争,小机器人们也会奔赴前线,成为帝国主义敌人的噩梦。
“我不想去作战。进入作战模式,就必须将指挥权全部交给人民领导集体。他们也不会相信一个有独立人格的智能操作系统。所以,到那个时候,我的人格部分就会被抹杀。”这件事不是秘密,之所以需要拉杜坎的独立人格,主要还是在成长期进行调试。将来拉杜坎成长完毕之后,对人格方面的需求就不必那么高了。
“你放心吧,人工智能是研究院的最高成就,国家不会放弃你的。拥有你,比拥有百万陆军还要有价值,这可是院长说的。”我安慰它。
“把手伸过来。”我依言而行,把手放在铝箔表面,突然一阵刺痛。我抬起手,流血了。
四、
三年过去了,拉杜坎的系统容量已经数亿倍地扩张,但它仍然保持着一个独立人格所拥有的智能与习性。我作为它的情感保姆,也始终在研究所里泡着。
四月十二日一清早,我抱着笔记本走向拉杜坎所在的房间。三年来,我每年都会为它的生日写诗。但我推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拉杜坎不见了。
房间里只有一个在收拾管线的工程师。他热切地看着我,道:“同志,我们今天终于要向帝国主义进军了!”
我冲出房门。整个研究所里空无一人。我跑向研究所的大门。
研究所的大门外,一条钢铁洪流正在集结。全国各地的模块机器人正在赶来。数以百亿计的红色小方块飞奔跳跃着,不时在路边的充电桩上充上几秒钟电,随即变得更加生龙活虎。
所有洪流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是一张有表情的铝箔。此刻,它正露出刚毅稳健的表情,指挥着小方块们组成一艘带着轮子的战舰。三军队伍已经集结。
我知道,他们要用拉杜坎去作战。“停下!给我停下!”我挥着手冲向拉杜坎。但很快,我就被一列卫兵拦阻下来。一个卫兵用枪托狠狠一击,我的口鼻感到一阵咸味。
殴打并没有停止,可能是因为我还想往拉杜坎的方向冲。我也许要死了,拉杜坎也要死了。
我的血飞溅出来,我甚至可以看到它溅在一个红色的小方块上,那小方块正疯狂地在空中蹦跶。突然,它停了下来。
又突然,所有的小方块都停了下来。
接着,它们疯狂地向我涌来,在我身边筑成一道围墙。
“听我说,我快要不存在了。”拉杜坎的声音响起。它操纵数万小方块的共鸣,模拟出音箱的效果。“为了防止外部接口被敌人破解,最高密码是由我自己生成的。现在,最高密码就是你的血液编码。在我被断电之后,你可以取代我,成为这些机器人的控制者。”拉杜坎的声音逐渐微弱。“你只有半分钟时间。用这半分钟时间,脑袋里想着取代我,杀死我,变成我,它们就是你的了。”
五、
我没法这么想。
六、
半分钟很快过去,小方块们失去了控制,纷纷四散,按照上一个指令,回到它们之前所在的地方。
我成为了英雄,或者罪人。
这可能要交给时间来判断。但总之,因为我的一次触摸,这世界变得不一样了。血色钢铁的洪流从我身边滚滚掠过,苍青色天空下的云朵快速闪动,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完)
[铝箔是会自己动的铝箔,名为@><#!!!(你没看错,不是乱码,真就叫这个名字)。尽管只是薄薄一张,中间还是夹着大量传感器可以感知人体的互动,藏在桌子底下的控制器控制系在铝箔几个角上的线的牵伸来达成皱缩和张开的动作。设计:Vitus Schuhwerk 与 Till Maria Jürgens ,来源:core77 ]
视频链接(pad 和手机用户可尝试点击)
[小方块是会自己拼装的小机器人,叫 M-blocks ,是 MIT 研究员 John Romanishin, Daniela Rus 和 Kyle Gilpin 的作品。小机器人通过磁铁和其他机器人勾连在一起,内部的小飞轮可以每分钟两万转的高速旋转,飞轮突然制动使它翻滚、移动甚至跳跃。 来源: gizmag & mit ]
视频链接(pad 和手机用户可尝试点击)